重庆,白公馆。
一辆军用吉普驶来,在这所著名的监狱门前停下。
一名解放军战士上前拉开车门,下车的是一位戴着眼镜,英气中有几分“喜相”的中年军人。
战士立正,敬礼:“首长好!”
陈赓还了礼,抬头打量面前的建筑。其实这里并不阴森,反而环境幽雅。只是或许因为名声在外,无端地有种压抑感。
接待的干部迎出来,将陈赓请到会客室。不一会儿,一名战士押着他要见的人走了进来。
来人身穿不大合体的囚服,虽不过四十左右年纪,两鬓却已斑白,面容也有些憔悴,只有那双有神的眼睛,和军人的举止,显示出他并非普通犯人。
陈赓愣了愣,心里不由一疼,旋即满面春风笑迎上前,热情地道:“荫国!还认得我吗?”
宋荫国也愣住了,怎么会不认得呢?只是没有想到,他会来看自己。
任凭心中翻江倒海,宋荫国却只淡淡道:“首长好。”
陈赓的笑容微微一僵,立刻恢复开朗。他伸手揽过宋荫国的双肩,拉他到沙发上坐下,道:“荫国,你还好吧?”
宋荫国仍是一板一眼:“我很好,谢谢首长关心。”
陈赓拉着他的手,仔细上下打量一番,道:“看你精神还好,这我就放心了。走,咱们出去吃个饭,我请客。”
出去吃饭?宋荫国有些吃惊地望了陈赓一眼,又转头看看管教干部,那干部也是一脸的惊讶。
宋荫国转回来望着陈赓,忽然把手抽回来,道:“谢谢首长,不必了!”说着便站起身来。
陈赓却象是早料到他会如此,一把拉住他,呲牙一笑:“什么不必,叫了首长,就要听首长的话,来来来……”陈赓也站起来,不顾自己腿脚不便,硬拉着宋荫国就往外走。
宋荫国不得已,只好跟着他走,一边回头望向那管教干部,希望他能阻止。
陈赓却一把揽住宋荫国,道:“看他做什么,咱们去吃好吃的,不带他去。”一面走,一面回头向那管教干部做了个鬼脸。那干部不知所措,呆在原地。
直到陈赓二人下了楼,那干部才拎着一副手铐追上来,上气不接下气道:“首……首长,他……他出去,”他指着宋荫国,“要……要不要戴械具?”
二人停下脚步。宋荫国目光一黯,随即挑衅般望了陈赓一眼,便伸出双手去,道:“来吧。”
那干部刚要将手铐往宋荫国手腕上扣,却被陈赓拦下,正色道:“不用了。你放心,他如果跑了,你尽管向我要人!”
那干部唯唯而退。于是宋荫国就这样上了陈赓的车子。
车开到一座饭店门前停下,陈赓带着宋荫国来到一个雅间,自己坐在主位,硬按宋荫国坐了客座。不一会儿,一桌美味佳肴摆了上来,还有一瓶白酒。
陈赓夹了一筷子鱼放在宋荫国碗里,笑道:“知道你喜欢吃辣的,特意要了你爱吃的,多吃点!”
宋荫国似乎有点不适应,茫然地听从陈赓的话,夹起鱼塞进嘴里。
果然很好吃。
陈赓忙着夹这个、夹那个,在宋荫国面前堆起一座“小山”。服务员过来打开白酒,陈赓亲自斟满宋荫国的酒杯,又给自己也斟了一杯。
宋荫国边品味嘴里的食物,边打量周围的环境。他并不是美食家,对于吃他不是很挑剔。何况平心而论,白公馆的伙食也算不错。可是在这里,他却生出一种久违了的自由的感觉,不得不承认,这种感觉很好。
陈赓举杯:“荫国,来,干一杯!今天咱们要一醉方休。”
宋荫国双手擎杯,站起身来,道:“我敬首长一杯!”
陈赓无奈地摇头而笑,拉他坐下:“干吗这么客气,还象以前一样,叫我陈大哥多好。”
宋荫国有点拘谨地笑笑,道“好。”他依言坐下,与陈赓碰杯,一饮而尽,心中却不禁泛起一阵悲凉。
还能,象以前一样吗?
酒过三巡,宋荫国渐渐有些恍惚,往事涌上心头,他努力克制,不愿去想,但那些片段却不由自主地闪回。
十七岁那年,他和二十一岁的陈赓同船而行,满怀壮志豪情,前往广州报考黄埔军校。
炮火连天的东征战场,他们并肩战斗,奋勇杀敌。
十八岁时,在陈赓的介绍下,宋荫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
然而后来,二人却渐行渐远。
宋荫国仿佛能看见那一幕,尽管他只是听说,并不曾亲临现场:分属两个阵营的黄埔同学,一边流泪,一边喊话,一边拔枪互射。
枪声,掩盖了心碎的声音。
陈赓又一次添满宋荫国的酒杯,笑道:“荫国,那次我被捕,多亏了你和几位同学上书老蒋求情呢。”
宋荫国凄然一笑,道:“可是,我却杀了瞿秋白老师!”
陈赓用了解的目光望着宋荫国:“我知道。但你是奉命行事,军人以服从为天职,不能怪你。”
宋荫国摇摇头,没再说话,只低头喝酒。
回忆的潮水再次淹没了他。
记得西安事变后,他与陈赓见过一次。那一次,两人都很高兴。
那时,宋荫国曾天真地以为,从此他们将一直站在一起,抗击外侮,为中华民族而奋斗,再不会有以前那样的事情了。
尽管他们一南一北,信息不便,宋荫国还是听说,陈赓在华北,打得相当不错。
他也为自己在淞沪、在富金山、在惠通桥的战绩而自豪。
然而,世事难料。
内战重开,他们又成为你死我活的对手。
到了战争后期,胜负已无悬念。他围追堵截,他狼狈逃窜,终于在大渡河畔兵败,沦为俘虏。
虽然并不是落在他手里,不过,这有什么不同吗?
陈赓还在絮絮地说,他当时拼命追,就是想追上宋荫国的部队,动员他起义,结果一直没追上……
如果陈赓追上了,他会起义吗?宋荫国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
陈赓再次举杯:“荫国,你我难得一见,今天虽然不是过年,这顿饭也可以算得上是咱俩的团圆饭了。”
望着陈赓的笑脸,一阵酒意袭来,宋荫国竟冲口而出:“君为座上客,我为阶下囚,何言团圆!”
陈赓一愣。宋荫国也立时意识到自己冒失了,强笑了一下,举杯匆匆饮下,却呛得流下眼泪来。
陈赓拍拍宋荫国的背,一时无言。
宋荫国却再也撑不住,低声道:“陈大哥,荫国自知罪孽深重,唯求一死。”
陈赓一震,不由站了起来,失声道:“荫国!你,你不能——”
忽然,他又坐下,竟笑起来:“嘿嘿,你不会死的。”
宋荫国有些诧异,问道:“为什么?”
陈赓仍是笑嘻嘻地道:“你心里清楚得很,你要是死了,我会很内疚、很难过,你怎么忍心让我难过?所以你是不会死的。”
宋荫国白了他一眼,道:“自作多情!”却忍不住笑了。
陈赓望着他,认真地道:“荫国,你千万不能犯傻!你要相信我,我们……上面有政策,不会杀你们,也不会关一辈子。国家还需要你们!”
宋荫国震惊地看着陈赓:“真的?”
陈赓点点头:“荫国,这么多年的分分合合,你还看不透吗?咱们这些黄埔同学,终究会团圆的。”
他拿过宋荫国的酒杯,再续一杯,推给荫国,道:“以此杯为誓,你一定要珍重!到了那一天,我会来接你!”
宋荫国端起酒杯,望着陈赓诚挚的目光,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岁的黄埔时光。那个会帮他补衣服、给他讲笑话逗他开心的陈大哥,始终是他最信任的人。
这个世上,到底有些人、有些事,不会变。
两只酒杯碰在一起,发出清脆的一声“叮咚”。
十年后,宋荫国获特赦,陈赓果然亲自来接他出狱,二人相见甚欢。
两年后,陈赓逝世。
宋荫国后来去了美国,在那里发起建立黄埔同学会,毕生致力于祖国统一事业。